他是个文科生。
林静对自己笑笑,绿色的池水上浮动着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文科生”,这三个字每次都会像把尖刀,在他心里那块凭空出现金属板上划一下。他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夏令营,为什么泛舟于荷花池。
绿水稀释了那个惨白的笑容,他把目光投向远处。在他幼年的记忆中,荷花池似乎是没有水的,层层叠叠的荷叶捧着一朵挨一朵的荷花。母亲倚靠着栏杆,温婉地笑着,仿佛要化作莲花中的一朵。可这里,不过是个池,满眼宽阔的、各种层次的绿,游船穿梭其中,船里的游人比荷花还多。
池塘边环绕着古廊,游人或是一家簇拥在镜头前自拍,或是躺着乘凉,或是快步走过,却独独缺失了专注的、平静的眼神。是这里没有值得驻足的风景,还是人们早就失去了一颗可以停泊的心呢?
或许,他也该问问自己。
林静,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选科上徘徊,恐怕是高中阶段最害人的摇摆。信赖的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是他最想躲开的子弹,“林静,你想好了?林静,你后悔吗?”他竭力维持脸上的平静,内里的能量早已耗尽,再也找不到前进的理由。“我就像这个疲倦的荷花池啊。”他忽然明白,荷花池不是来宽慰他,而要与他惺惺相惜。
这里是荷花世界。他看见了虚张声势的大门,琳琅满目的商店,搔首弄姿的游乐园。他烦恼,所以他想找一方清池倾倒繁乱思绪,他茫然,所以他想寻一袭香气填补内心缺口。他奢求的不过是一点自然风光,可人们却故作阔绰地扔给他大把昂贵却廉价的现代风光。
泛舟荷塘用的是电动船。前座的人胡乱地摆动着方向盘,电动船像个带点脾气却也有心无力的老头,朝着那个不情愿的方向不快不慢地行进着,怨气只能加倍排向这本就污浊的荷花塘。
说是荷花塘,可林静一路张望,也只勉强找几个花骨朵。花苞披着粉嫩的俗,长在池边却端着不开,耍着小小的心计吸引游客。大片大片残损的绿中,那白的粉的一点比夜星还罕见,毕竟夜空还没开发成旅游景点。
眼里忽然撞入一抹明媚的色彩。奇怪,天空明明还是沉着脸,怎么眼前有这么明快的阳光呢?似乎被这抹黄勾了魂魄,他忘了告诉自己,那是一朵莲花。
“看那朵莲花!”旁人欢呼着,立刻把船停了。回过神来,林静这时才细细欣赏眼前的莲。她半开着,姿态有些羞涩,白色的花瓣渗着桃红,黄灿灿的莲蓬若隐若现。这莲花身上的,不是孤芳自赏、鹤立鸡群的美,而是细水流长、善解人意的好看——枝茎矮小的她被荷叶笼罩着,却凭一抹动人心魄的黄夺走人们的注目。她有一点拘泥,有一点俗丽,有一点甜蜜,却让人由衷地喜爱。这样的情感是纯粹的,没有掺杂对美的敬畏、仰慕。她不是放在高处,必须要仰望,她是放在心里,散发着生活气息的。苏杭建筑是假的,樱花树是假的,人的笑容也是假的,但她揣着一份真心,不是想着去震撼别人,而是去点燃,去填补,去照耀那些浮躁的心。
池水早已掺杂了太多太多,真正的荷花无法在这里生长。一心脱俗的莲大多数在绽放的一刻便已死去,只能等待游人的采摘。
显然,那株蓬勃的黄是个例外。
林静感觉船正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荷叶丛驶去。当看他到旁人手里拿着好几个莲蓬、眼睛放光时,一只手猛地抓紧他的心,他明白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林静,你离得近些,帮我们摘吧。”身旁的人朝他笑笑。
他慌了,脸上最后一点镇定土崩瓦解,脑海中涌出无数推搪规劝的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口。
林静,还狡辩什么,到这时面子还重要么?还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么?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林静习惯了不反抗,不,应该说,每个人对这样的“不文明”早已习以为常。
他痛恨此刻沉默的自己。
他明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却还要象征式的在心里挣扎,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荷花摘下来。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但遇上别人请求,他就说不出“不”。
这次到底不同些。他知道,他和他身处的这个池塘一样,早就失去了热情,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而那朵黄蓬莲花,是他心里残存的星火,足以点燃他干枯的生活。
他必须捍卫这点星火。
“你摘了被工作人员看到怎么办?”
林静的语气带了点战斗的意味。
“人人不都……这样摘么?”旁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避开了他的眼睛。
“难道良心不会拷问你们?”林静死死盯着旁人手中的莲蓬。
“文科生就是文科生啊。”旁人们发出轻轻的哄笑。
林静只觉得脑袋发热。那一副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带着尖刀,在那块金属板上划着,伴着刺耳的响声,一下又一下,似乎划出了热度。
他想起了那段同样难熬的日子。
他坐在理尖班的椅子上,灵魂不在。心中虽然有千万惶恐的蚂蚁在奔走,可找回灵魂又有什么用呢,蚂蚁在奔走时已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心。
他只能拼命给自己找理由,我是热爱文科的,是的别人都说,我应该是个文科生。
他转到了文科。陌生的气息给他错觉,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但人生可以换成新的。而过去,原来是被自己从骨瓷硬生生地想成了青花瓷。可笑。
就在这时,迫不及待的旁人已经伸长手臂勾住了荷花,用力一扯——林静听到了内心细微的断裂声。船又开始行进,旁人示威般地挥舞着手中的莲,满脸挑衅的笑容,似乎等待着他沉默后的爆发。但林静却突然看见,那光鲜的笑容背后,有什么已经腐烂了。他看着那个人,像大人对着捣蛋的小孩那样,宽容地笑了笑,他知道,那个笑容,是给自己的,那个笑容,消散了他脑中的热。船上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船靠岸了。
他安静地退场,就正如他安静地来。在林静的世界里,他已经穿过重重险阻,接过那株莲,庄重地把她放回荷叶中间,就像是完成一个使命。荷叶丛丛,依然无法遮挡莲的明媚、耀眼。
圣物归位,万物重生。
那不过是种仪式。
重要的是,他终于放弃了那个不愿做回自己的“我”。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夜夜失眠,胡思乱想,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他对这个世界说,我要重新做回我自己。
这一次林静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