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悲伤，因为我的爷爷和我的奶奶。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只名叫岁月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了奶奶大半的年华。我们就站在通往那张大嘴的传送带上，不可逆的被带着向前。跑啊跑，也逃不掉被卷进被送进野兽喉咙的命运。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直都是乳白色，笔挺的乳白色。
当年，奶奶曾经拎着两大袋土豆脸不红气不喘地爬五楼，在倒数第三个台阶上解开鞋带则是多年未变的习惯；很久以来，她的背脊为她骄傲，她也以笔挺的脊梁为荣，并且时常提醒我不许弯腰驼背；她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我从不记得我曾跟上过她的脚步……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乳白色已不再纯粹，她已经泛黄，甚至有了微不可察的小裂纹。
如今，我依旧跟在她后面上楼梯，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肯相信那个只能有抓着扶手才能登顶，不用弯腰就能够到鞋带的老妪是曾经那个奶奶；在一群佝偻的老人中她依旧鹤立鸡群，我却无法忽视那条一点点变得柔美的弧度；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粗心，为何没有注意她的步调如何从大步流星变成莲步轻移？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之前使劲评价她年轻得不像八十岁的赞美，就都随风飘散，像是过去一直不忍不敢老去的年华，尽数归还。
我很悲伤，为那抹不在纯粹的乳白色悲伤。
晚饭后，爷爷照例给我削苹果。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沙发上，我就观摩起他的样子，看他的手、看他的脸、看他的眉眼，在皱纹和斑点中勾勒出一个曾经刚毅俊朗的轮廓。他削的很认真，很认真，可能是因为最心爱的小孙女削的苹果，连眼底的光芒都不一样，在浑浊中透露出一丝柔和。慢慢地，当垃圾桶里有了一堆可以拼成苹果的红皮时，我的手中，也多出了一个乳白色的苹果。爷爷笑了，笑得天真，笑得慈祥，让我不由得想到周邓纪念馆里周总理的雕像，那是一座乳白色的雕像，像那个苹果，像那个削苹果的老人，却也更像那个矛盾的笑容。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乳白色的脸庞，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突然地意识到什么，忙着看我的奶奶，是那种很仔细，很认真的打量，拼命想关注每一个容易忽略的细节。
暮然，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不由得抽噎起来。
爷爷慌了，用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面颊，我摇头不说话，只是在眼眶中噙满泪水。
我很悲伤，因为，我竟记不得他们的样子。
我很悲伤，因为，我竟从未记得他们的样子。
原来，我记忆中的爷爷奶奶，我最爱的爷爷奶奶，一直都是一个乳白色的笑容，和一双茶色的手。
从淡淡到歇斯底里的愧疚是乳白色的，从麻木到生无可恋的心痛是乳白色的，是乳白色在为我悲伤，在乳白色在为我心疼。
那是，乳白色的悲伤。
一滴，一滴，我看见亮晶晶的液体划过她的面颊，就是那个梳妆镜中，正值花季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