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阳光钻过树叶间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投射下一片稀疏的光斑。我的手沿着大树躯干不规则的纹理向上攀爬,直到按到一块小小的凹陷的部分。阳光已晃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手上却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我忍不住轻轻摩挲这块与众不同的地方,思绪如一只鸟,飞过旖旎风光,飞过明媚朝阳,锁回了四年前的那方结满愁绪的小庭院……
那年寒假,我回了曾奶奶家。
曾奶奶院里栽了好几棵树,树枝的线条都得到了极致的伸展,比房顶的檐角还要高出大半。只可惜已是深冬,瞧不见它们摇晃满头青翠的模样了。光秃秃的枝干仍倔强地挺立着,即使柔软的腰肢被风吹弯了一个好大的幅度,也不肯倒下。
曾奶奶时常在院里扫雪,她满头的银丝在漫天飞雪里倒也并不突兀。她扫雪的时候,我就蜷在屋里的大暖炉旁吃着她剥的橘子。甜甜的福橘让我忘却了寒冷,也让我注意不到曾奶奶渐渐伛偻下去的腰。
又是一个大雪天,街上根本看不见人,窗玻璃上也几乎快要被浓浓的雾气融化了。曾奶奶在屋里担忧地望着屋外那几棵树——它们正在迎接灾难,厚厚的积雪快把它们纤细的腰压断了。
“我出去扫扫雪。”曾奶奶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道——总向她抱怨家乡话老土。
我伸手接过一个她刚剥好的橘子,不在意的说道:“雪下得那么大,就别去了吧。”
她好像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一旁的扫帚出去了。
我窝在沙发上看着某档节目,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隐约看见她瘦削的脸颊凑近窗户,手正在轻轻叩着窗。
“娜娜,可以来帮一下我的忙吗?”她努力把音量提高到我能听见的程度,声音有些打颤。我推开窗户,她那被红围巾裹起来的瘦小的身子似乎有些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就要被风吹倒。
尽管极不满意,我还是拖着步子出了门。刚推开院门,一阵凛冽的北风就冻得我打了个喷嚏。
“可以帮我先扶住那棵树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踌躇。我把目光投向她所示意的地方,果然是,这棵树中间部分的一根树枝已经快要断了。我心里惦念着暖和的里屋和甜丝丝的橘子,赶紧一只手托住树枝,另一只手学着曾奶奶的样子,把雪刮落下来。
工作进行得很艰难,风太大了,在我耳边呼哧呼哧地喘大气,我又忘记带手套,两只手冻得通红,还有点发麻。我不耐烦地瞟了一眼另一头的曾奶奶,她还在大面积清理那边的积雪,两只手像是钢铁做的一般,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越做越快,越做越有干劲。
又一阵冷风吹来,我冻得一个哆嗦,心中突然一阵厌烦,心下一横,便用尽力气将正托举的树枝往下一扯。“啪”地一声,树枝断了。我心里暗喜,大声朝曾奶奶喊:“曾奶奶,这儿太冷了,我托不住树枝了,它断掉了……我先回去了!”
她连忙转过头来,看到地上那根长长的被雪涂白的树枝,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依稀看到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的光,在霎那间,灭了。我趁机溜回里屋,心头却总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大概是心虚吧,我想。
寒假一过,曾奶奶就染病了,据说是整日整日地咳嗽。后来由咳嗽变为了重病,医生也说治不好了。
四月末,曾奶奶离开了我们。我们回乡下去参加她的葬礼,爸爸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那棵被折断了一根树枝的树,有些感伤的说:“你曾奶奶一向最爱惜这些树,好端端的,树枝怎么给折了,她要是在天有灵知道了,可不得难过死。这可是她和曾爷爷一起栽的啊。”
先前我一直心不在焉,听到这话,好似被雷劈中,怔了好些时候。
曾爷爷受“文革”的影响,三十几岁就在监狱里去世了,曾奶奶是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长大的。“我们成家立业以后,这几棵树就成了你曾奶奶唯一的念想。曾孙辈中也只有你还愿意常去她家玩,陪她聊天,所以她最宠的就是你……你曾奶奶生前说,看到这几棵树,就有了希望,树不倒,她也不会离开……”爸爸轻声说。
四月的天气特别好,阳光也不可思议的温和,但我却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被严寒包围,我的内心如坠入冰窟一般,寒冷刺骨。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热烈的阳光仍包裹在我身体四周,大树的树叶也仍旧密切地簇拥住细长的树枝,一切都一如既往,但那位喜欢细细照料树的,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的老人,却早已不在了。那件事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正如那大树的“伤口”一般,都将永远无法抹去。
那一次经历,让我至今都感到无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