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
在一堂昏昏欲睡的生物课上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彼时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一个角落,半开的窗户送进夹杂着雨水、泥土和花粉的暧昧气息,大开的日光灯衬得雨后的天光愈加昏暗,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仿佛令一切一瞬间远去的小声音,它在我脑海中低语:人是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问题——阳光下被烤焦的冗长红色跑道上、举起奖状时起起落落的激动战栗中、泰戈尔的诗带来的平静触动里……我试着想象身体里面疯狂移动的化学分子和表达基因,它们在它们所不知道的程序支配下日复一日地运作,表达出粘稠的蛋白质——多巴胺、肾上腺素或是数以万计我的知识无法企及的物质,造就了我们称作情感,更甚之,思想的东西。
我又想到气氛压抑的计算机室里,闪动的光标拖曳出一行又一行不明所以的漫长程序,或正或误,同样不明所以的冰冷机器依旧毫不怀疑地执行。
我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明人的身体中那些细微的化学过程,有任何区别于计算机冰冷表壳、发热的CPU、以及一切里面微小精致的电子电容的改变。
人是什么?
一想到这,仿佛世界又骤然收紧,将小得可怕的我扼在手心。
这只仿佛令一切思考都失去了意义的手,直到一次偶然中我翻开房龙的《宽容》,才豁然松去。
房龙说——恐惧是不宽容的源头。
他说的对。
但我发现了另一种恐惧。正是这种恐惧使我们即使在无忧无虑的婴儿阶段或是一息尚存的迟暮之年仍比智慧看不到边际的AlphaGo更高贵,正是它赋予我们与计算机决定性的区别——通过历史和时间,而非价值和同情。它是代表存在的恐惧。
不必谈价值与同情。此时此刻的我们,仅是在拼搭的铁皮架子上奋笔疾书的灵长类,是用骨头和细胞的复合体敲击键盘的四肢动物,十万亿年前第一个原始细胞的远方后裔——早在那个时候,恐惧就已然刻录在我们祖先单细胞的最深处。恐惧是整个世界趋向存在的宏大精神,被淘汰的淘汰了,而每一个偶然地绝处逢生的存在在世界的恐惧里搅动起隐秘的情感,这份情感在漫长的历史中成长,成长出觅食和逃生、喜悦和悲伤、保护和弃离,再然后,是价值和同情。
这并非说价值和同情没有意义。价值和同情无疑是站在恐惧末端的杰作。凭借着恐惧的衍生物(当然,还有机缘巧合下获得的超常的生理机制),人类站上顶峰,拥有了反观自我,进而怀疑自我的杰出意识。只有我们拥有所谓“存在的焦虑”,不仅担忧生死,更担忧存在本身,担忧以什么形式存在、为什么存在——担忧失去区别我们和计算机的表面形式,价值与同情。
这样的担忧——要我说,没有道理,却是有意义的。这是恐惧介入我们的直接证据。
民众造反君主,教会处决犯人,人传播思想和寻找先驱。
这都是从恐惧的巨大根基中伸出的杰作。
恐惧是不宽容的起源,“恐惧”却是迈向宽容的阶梯。一个害怕受伤的人可能伤害他人,一群害怕受伤的人可能一时会强迫一个哲学家饮毒自尽,但他们不可能永远互相伤害下去。一个社会不会永远以一种利欲熏心或是冷漠至极的状态稳定下去,因为那埋藏在看不见的物质中的恐惧将表达出所谓爱、焦虑和孤独,它通过这虚无的触手发出诸如“价值与同情”的号召。只要我们依然由我们不尽操控的微小机制主导,保留下那原始的、生物性的恐惧,我们的价值与同情便会有一个比理性和感性更长久的基础。
人不会失去自己害怕失去的精神。
计算机的时代初现曙光,立即便有“价值和同情”的质疑之声,于是我知道恐惧未曾远离,于是依旧自信人类科技的未来。就像我前面所说的,这担忧没有道理,却有意义。就算在这样一番宏大的思考之后,我依旧不时地要回到渺小的自我,依旧在看到惨无人道的凶杀案和肆意妄为的恐怖行动时无法用“对于恐惧的自信”平息自己。我以宏大的眼光相信价值与同情的生命力,但时不时地,忍不住像相信它必然要消逝的人一样激烈地评价世界。但这不要紧,这只是恐惧借由我对世界的一丝掌控罢了。这掌控本身,决定着我们不可能丢弃赖以存留的价值和同情。
“纵然AlphaGo打败了最优秀的围棋选手,他却没有赢棋的理由。”
那么,给它一个理由呢?
我不熟悉编程。但是假象有一天人类能将一段表示原始恐惧的代码编入程序,在赋予它们一套卓越的演化机制:交流的可能、切肤之痛、突变的可能……那么或许这会成为另一支“人类”的伟大开端,在无法想象的未来拥有自己的价值与同情。
据说以温暖的有血有肉的基因程序组成的生物计算器已成设想——撇去恐惧,我们同它们又有何区别?
人……是什么?
人是计算机的恐惧。
我相信恐惧,一如我带着些许目的主义的信仰信赖这个世界追求存在的宏观意志。人类以其卓越的、永续发展而被整个世界庇护着的价值和同情走在了这条漫长道路的前沿,为此我感到骄傲,为此我感到自信。
——也为此,这个渺小的我依旧有走出宏观的虚无,投入生活去心甘情愿地被“恐惧”——这恐惧包涵着爱与悲伤、愤怒与凄恻等的一切情感——引导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