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风中依稀能辨出深远的禅意。
图书馆坐落在山脚下,山多,庙也多;庙多,僧也就多了。馆是私人的,这书却是可以公共阅读的,馆长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老盯着墙上的“勘破,放下,自在”。这幅字是山上庙里的长老给他的。作为回报,他说僧人们以后可以来这里看书。
三五岁时,我就被放到这里来。我住在外婆家,外婆没时间照顾我。她一天可以分为四十八个小时,一半用来照顾她的鸡鸭鱼狗,另一半用来照顾她亲外孙女的伙食,剩下偷偷挤一点出来,照顾自己和亲爱的老伴儿。我趴在长椅上,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看到某些新奇好看的,书皮可以活动的,扒下来,问馆长:“馆长大人,这个可以送我吗?”他笑笑,不说话。我以为他答应了,兴高采烈地跑回家,然后被外婆抱着回来道歉。他依旧是笑笑。此后,我便有些怕面对馆长了,每天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角落,不敢吱声。可依旧是小孩子心性,想什么说什么,我看上了一本书,书面上的插画精美异常,衬着浮凸的字“若我在临水照花里想起你,若我在柳树新绿里想起你”。我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又巴巴地对馆长说:“馆长大人,我要这个。”
馆长笑笑,没说话,也没说不给。我有了前车之鉴,匆匆忙忙跑到家里,把书皮藏起来。不巧,又被外婆发现了。外婆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我的屁股上。我的哭号声惊天地响,村民们都来围观。我还小,可我还知道害羞,家丑不可外扬,就说被小黑咬了。可村民们都知晓了,我被外婆揍了。
傍晚,外婆抱着我,我抱着苹果和书皮,道歉声第一次从我嘴里吐露出来。馆长宽厚一笑,没有说什么,反而送了我一张邮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山脚下的图书馆,每天跟一帮懂事的小孩一块玩,谈《狮子王》,谈溜溜球。再然后,我上了幼儿园。
中班暑假,我回了一次外婆家,和外婆打过招呼后,拿着一根冰棒,急匆匆向山脚下跑去。含着东西跑步,这个习惯外婆说了我很多次,我总是改不掉。图书馆很静,有很多僧人在看书。馆长还在。“馆长大人!”“大人”这称号对我来说,是我给予的最高称谓。大人不比小孩,在我那小小的童心里,外婆也是大人,但是不一样。馆长大人,是如兰如墨如竹的君子,是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大人。“大人,我现在也已经是小小的大人了。”听到我的话,馆长大人吓了一跳,随后又一笑:“囡囡来了,去看书吧!”我欣喜地答应。我以为馆长大人会认不出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整个暑假,我都呆在图书馆里,那些僧人不太爱说话,不过每次都用善意的眼神看着我。我便喊他们:“僧僧。”五岁小孩口齿不清,这个“人”,怎么也打不过转儿来。那些僧人每个星期只来一次。所以那一天,整栋楼都充满了深远的禅意。临走的时候,馆长送了我一套书,就是那本我吵着闹着要,甚至挨过外婆揍的、心心念念的书。寺里的和尚们也送了我一串佛珠。
之后,再没有了联系,外婆家也不常去。后来外婆也搬了家,就更不可能再去那地方了。
很久很久,以至于我都快要忘记他们。后来,我去过很多图书馆,私人的、国家的、街市的、深林的,却从来没有感到安心过,我不知道,是因为那些图书馆里没有馆长大人,没有僧人,没有幽远的禅意,还是因为没有幼时囡囡趴过的长椅。
我也不知道,馆长是否还记得喊他“大人”的小孩儿。那些僧人们是否还记得那个喊他们“僧僧”的囡囡。
或许,一切都随时光远去了,毕竟,“我想”已经变成了“我愿”,再没有了以往的张扬傲气,毕竟,我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