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宛平城,翠绿的槐树顶天立地在这方小小的古城,撕心裂肺的蝉鸣也许和1937年7月7日那天一样聒噪,不自觉地让历史内外的人们心中萌发一份安宁;城里人不多不少,小商小贩坐在伞下卖着冰水冰糕,古典的中式建筑里,谁知藏的是饭店还是书画;接连串通的小胡同深处,还有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地砖,夹缝嵌着昨天刚落的雨水,一脚踏到砖上,砖头挑动夹缝里的水洼,溅落到我的腿脚上;一位老太太就在胡同里搭起一条绳子,将绣花的被单晾在上面,拐进自家的小院了。
路过卢沟驿时,门上挂着锁,门旁的石狮子被岁月侵染得模糊不堪,所有棱角都圆润起来,看着就像一只未经雕琢的半成品一样。卢沟驿对面的宛平县衙同样锁着门,我好奇地凑上前去,想透过门缝看看有些什么,没想到恰好有一条黑色的小狗正慵懒地卧在门内打着盹。
正值假日,纪念馆内的游客一撮一撮地聚在城里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内。女解说员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已近古稀,但依然神采奕奕,眼神里闪着崇敬的光芒,用平和又铿锵的声线告诉大家:纵然伤痕累累、遍体鳞伤,我们仍是雄狮腾龙,胜利属于我们……
馆内有个环形影院,大屏幕上的画面格外逼真,音效极其震撼,影片鲜活形象地还原了卢沟桥事变的来龙去脉。旁边一个小姑娘穿着花裙子,趴到影院的栏杆上。她的妈妈把住她的肩膀,让她站正,语重心长:穿花裙,吃美食,你的幸福生活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小姑娘神情懵懂,如同从前的我一样,都弄不明白:那些我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为何是那群遥远的生命为我们争来的?
我恍惚了一瞬间。岁月逆流,乾坤转移。我曾举着小国旗唱《我的祖国》,但不懂歌词的含义;我曾甩开巨大的国旗旗面,右手举过头顶,红旗与蓝天白云太阳飞鸟融为一体,我在威严的国歌声中长高长大;那日,我为历史书上记录的近代史历程而悲痛难堪,为激昂的历史纪录片黑白灰的画面激动到热泪盈眶;我发现我已深深爱上这个国家,这个民族,47秒的升旗仪式我眼都不敢眨一下。
他们持枪,我们握笔;他们怒吼,我们奋进。那群遥远的生命有多少与我同般年纪,流淌着如此相似的青春血脉?我想到董存瑞,想到邱少云,想到81192……我的眼睛又有些湿润,在“民族危机”的主题下,我永远无法控制自己满溢的悲壮情怀。
走出城门,卢沟桥上,四周翠树环合,向远处望去,河面上水草茂密,颇具一番长者的姿态。桥两边形态各异的狮子目送着一路又一路的行人,也不知他们留存了多少记忆,可曾记得有过长衣宽袖之人踏着月色流连忘返,或是些皮孩子光着屁股下水捣月亮,亦或是那群高歌着“光荣占领”的军国主义者麻木地踢踏着步伐迈上死亡之旅?蹉跎岁月,淋洗它们的棱角,百年沧桑一带而过,它们不言不语,坐着、趴着、立着,快乐的、悲伤的、愤激的,以不同的目光审视这座石桥、这个民族的种种。
桥面大致上被修得平平整整,但中间特意留了一条小道,凹凸不平、起伏跌宕,据说是那年日军的坦克轧过去的痕迹,现在已经被时光消磨得光滑发亮。我情不自禁俯身,用手轻触上这条路面,虚实交错,历史的尘埃厚厚地堆积起来,硝烟、炮火、鲜血、污渍,洒在这片疆土,我的脚下。
惊动全世界的大事件,竟然就发生在82年前的我的脚下,这座小得可怜的宛平城的对面,一条不过二百来米的桥上!
风云浴血十四载,凤凰涅槃七十年。我们的祖国款款踏着坚实的步伐从泛黄的历史书页中走来,挺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体内流淌一支最古老滚烫的血脉,用亮堂堂的声音开云散雾,一瞬间鸿蒙扭曲成土壤、河流和苍生。她是新生的鸿鹄,拥有古老而勇敢的眼神,又劈开明路四十年,救芸芸于混沌。我深觉自己爱上了她:一袖风,一珠雨,一云花香,这片净土上到处都有她的味道,我仓皇不安,无比欣喜。
回到城内,这座小城沐浴在烈日之下,也曾被灰暗的硝烟湮没,或是留存着那群青涩少年郎清脆读书的响儿……我坐在一个叫做“旮旯”的咖啡厅里,给手机充充电,买了点薯条奶茶之类的小吃头,蘸着番茄酱小口小口咬着。窗外的金阳刺目,我实在是不敢出去再恭候一番夏日午后霸道的威严。我把短发勉勉强强梳起来,看见窗外的抗战广场上,十六个字格外醒目:牢记历史,珍爱和平。勿忘国耻,圆梦中华!我仿佛撞见了那年在同样烈日下军姿持枪的少年郎们,意气风发,风云变色。广场中央的红旗已经高挂了70年,一队身穿葱绿色制服的少年研学团,在蓝天与红旗之下庄严宣誓,气壮山河,澎湃激昂,为五星红旗高唱未来,向星辰大海永远进发。
我在心底默念:愿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