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一种天赋。
尽管他在他的时代里只是一个平凡人,乃至失意者,没有李白式力士脱靴贵妇磨墨的狂放,没有白居易式“有句如此,居天下易不难”的惊艳,但是他有足够敏锐的触角,敏锐到能够体察老妇的悲哀,征夫的落寞和战区人民的愁苦,同时又有足够体量的心灵去接纳,去包容,如百川入海,时代的脉搏和情感都能在杜诗中找到一席之地。
拿《石壕吏》来举例吧。诗中所写的女性不是“香草美人”的美人,不是闲愁闺怨的贵妇,甚至不是历经豪华,今落尘埃的女郎,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风烛残年的老妇,她没有见过绣户朱楼,也未尝面对血流漂橹,有的是最真实最无奈的痛苦:衣不暖食不饱,在战乱中勉强谋生。而如果只是饥饿寒冷或许还能节衣缩食断齑划粥,毕竟一家人一起捱,即使是苦日子也有欢笑。然而,“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这不仅仅意味着家中再也没有青年劳动力,更意味着幼孙成为孤儿,新妇成为寡妇。她也在人生的暮色里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生离死别。而与此同时,县吏仍在咄咄不休的逼问——从“听妇前致词”“室中更无人”到“请从吏夜归”一句句一字字,无一不显出县吏为抓人而百般威逼下老妇人的苦痛与悲哀。全诗平白如话,无一字不可解,然而声声泣血,句句悲叙,仿佛老妇就在眼前,其声就在耳畔,根根白发蓬乱如衰草,深如刀割的皱纹里洇着泪痕。而更悲哀的是,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真实上演。
我想,能这样深味人情的诗人,在青史上亦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他经历过“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太平盛世,有盛唐锦绣繁华的庄严气魄,他也从“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乱世烟尘中走过,有晚唐盛世将倾的悲歌余音。他有豪情满怀,有柔情似水,有激昂慷慨,有悲凉沉郁。
而所有的情感都凝成一句诗,点亮一盏他提在手中的灯,穿透成世间悲欢离合,转瞬即逝的迷雾,用永恒的良善照见远方的路。
他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