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姑妈已经六十岁了,个矮,长相特别,打我有记忆起,她就是这副模样,可以说,三十多年来没多少变化。她原与我家合住一个院子,我的高祖和她的曾祖是嫡兄弟。她的真名很少有人知道,村中大大小小的人都叫她“烂泥菩萨”,或省略为“烂泥”或“菩萨”的。我从不叫她的外号,小时也不明白人们何以如此称呼,后来知道她的真名是女彩,也许因了我们方言里“女”“泥”发音相近,“女彩”就成了“泥彩”,由“泥彩”顺便给她个“烂泥”,又由于她的无所作为,泥又与菩萨有关,便被尊为“烂泥菩萨”,这叫起来顺口,又挺与她相合,就代替了她的真名。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想。姑妈一直独身。本来,她有个老父亲,是个出名的裁缝,年轻时在上海滩红了许多年,据说曾给蒋大总统做过不少衣服。幼时,我常看见老人用几块烙铁在泥火罐里焐得通红,再轮翻拿出来熨衣服,“滋滋”作响,一把大剪刀喀嚓喀嚓,我至今都怀念那悦耳的声音。如果我再大些年纪,也许我就会跟他学裁缝,继承他的衣钵了。
姑妈完全靠她的父亲养活,她的三位异母姐姐早已出嫁,但不久,老人便撂下他的末脚囡撒手西去。我总忘不了那个静悄悄的黎明,睡意朦胧中下楼来看见他穿着整齐的寿衣寿鞋在棺材旁安祥的躺着的模样,根本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对姑妈的独身,我总感好奇,后来才知道,她曾做过新娘,她的老父亲给了她丰厚的嫁妆,可是新婚第二天她就哭闹着跟伴娘们一起回了家,从此,再没有嫁过,家里就一幢空房及她父亲留下的三只红板箱。
独身的姑妈怕孤独,叫了邻家的女孩作伴,我是七、八岁时跟她睡的,直到大学毕业家里盖了新房才回家睡,这在我,是很得了些好处的。她孤苦无依又不会做农活,被照顾在大队办的工厂里做些简单的活儿,每月有固定的工资,因此吃得自然比多子女的我们家好许多。同样炒年糕,我家的锅里总见不到油腥,为了节省年糕,常常用我最难下咽的大头菜丝和着炒。我只能在属于我的小碗里挑出仅有的一点年糕,瞒着父母把大头菜丝倒进猪槽,总是吃不饱,这是少年的我唯一的浪费。我来到姑妈家,眼巴巴地看着她炒很油的年糕,拌着碧绿碧绿的青菜,甚至还有几丝精肉,香喷喷的,多馋人啊。见到我,她总会盛给我一些,很乐意地看着我吃她的年糕。年少嘴馋常吃不饱肚子的我,时常会到她家摸些吃的(她从不锁门),如半个麦饼,一只麦糕,或橱里的剩菜,她也知道是我偷吃的,但从来都不为缺少的东西查问一下,就像专门放在那里给我吃似的。
姑妈还是我的保护神。那时,我家还没解决温饱问题,家中又都是女孩(弟弟少我十多岁),父亲脾气极坏,劳累恼怒时,我成了他的出气筒,时常挨打,我一哭,姑妈立即大声尖叫着跑来护住我,也曾挨了我父亲不少的棒头,她把我拉到她家,做好吃的哄我。每当我害怕挨打或挨打后躲在外面稻草堆里流泪深夜不归时,总会听到姑妈与我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声。当时,我常常含着泪想,等我长大赚了钱,我要好好地报答你,姑妈。
没有家务的拖累,也不会织毛衣纳鞋底,她成了村里的一位闲人,大婶大妈们总喜欢差遣她,她也特喜欢四处奔走。她常替人做事,带小孩,借家什,去邻村买东西,打听信息,除了上班,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她喜欢打老K,缠着别人,却总是输,又心疼钱,便耍懒,人们就寻她的开心,取笑她的笨。人们说她曾读了五年的一年级,终因不能升学而退学,可见她的父亲当时很有些钱也很宠她的。也不能怪她,她是先天不足,俗话说“过头儿是宝,过头囡是草”,姑妈在她娘肚子里整整呆了二十四个月,两年哪,蓄积了家人对她的多少期望啊,不料她出生时即是一副小老太模样,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牙齿七高八低,参差错落,耳朵有点背。
后来,我工作在外,很少回家。她曾问我借过钱,还我时我不要她还,此后就不曾来借过。有一次,我等车时看见她拐着脚慢慢移动,问她怎么了,她却问我到哪里去,同她说话,全都答非所问,耳背更厉害了。我取出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给了她。春节里她碰见我抱着儿子便快速回家拿来几个大苹果塞到我儿子的怀里。现在,她住在敬老院,吃穿不愁,总算是老有所靠。十多年了,我没有去老屋看过她。人哪,是很容易忘记过去的,现在生活条件已经比较宽裕了,应该是可以报答她的时候了,我怎么就忘了年少时姑妈对我的庇护呢?
去年除夕,我总算与妹妹一起来到敬老院。同住的几位老人说,你们是她什么亲戚呀,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今天,她去过她的几个外甥女儿家,她们每人都给她二百元。今年,她满六十了,以前村里为她存的每月八十元的养老金也开始发给她了,她的日子过得还相当不错哪。与姑妈的对话却相当艰难,我们说的话她很难听到,她到记得我的一些情况,问我儿子读几年级了,怎么不一起来啊,在城里买了房子了,生活也难,就别买那么多东西了。第二天,也就是春节,一大早,姑妈就拎了两大袋子的手工面来我们家,这是给我们姐妹俩的,一人一袋。
我感觉心酸,姑妈,这是我离开你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专门去看你,理亏的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