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醋栗》这篇小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烙印。
故事从一场雨开始,又以一场雨结束,中间一直弥漫着雨天的阴冷和灰暗。在一行行对雨声的描写里,我仿佛听见契诃夫轻声的叹息。
故事发生在索菲诺村,窗外,磨坊在工作、水坝在震颤,拼车的马湿淋淋的,人们披着麻袋走来走去——一番潮湿、肮脏、冰凉、不舒服的景象。窗内,浴场里,地主洗了脸、梳了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正在贪婪地享受着干燥、洁净、温暖与舒适。
这样的环境描写,映衬着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们为如今安逸生活一路付出的代价。主人公伊万·伊万内奇讲述了他的弟弟尼古拉·伊万内奇攒了一辈子的钱终于如愿以偿——买下一个有醋栗树的小庄园,并照地主的排场过起日子来了。但当他探望弟弟时,却发现他午饭后休息时,像猪一样哼哼着躺在被子里,就连他的红毛狗和厨娘也胖得像猪。他弟弟得意洋洋地将醋栗放在嘴里,贪婪地吃着。
其实,醋栗又酸又硬。这个对自己命运心满意足的人,在追逐安逸的途中,由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变成一个吝啬的守财奴,一只躲藏在安乐窝中的猪,一个在税务局中害怕有自己的意见,却在百姓面前说起话来句句是真理的“贵族”。
然而,主人公的农场主朋友阿列金听着关于可怜的吃醋栗的“贵族”的故事,感到乏味。他其实过着同样的生活——为了排场修建浴场;无视窗外大雨中农奴们劳作的背影,躺在圈椅里懒散地喝茶。两个“幸福”的庸俗形象跃然纸上。
这个故事对主人公的另一位朋友——中学教师布尔金也没有任何触动,他烟斗中冒出的雾气正象征了沙皇时代知识分子的困惑与麻木不仁。
周围的人一直昏昏沉沉,迟迟不醒悟,主人公只得不停地呐喊:“一个人需要的不是三尺土地,也不是一个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在那广阔的天地中,人能够发挥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质和特点。”“强者骄横而不干事,弱者因无知而像牲口一样生活。”“我,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站在一条沟壕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为什么要等待?人都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所有这些呐喊,都是他带着可怜的恳求的微笑说的,好像在为自己求别人做什么事似的。
读到这儿,我仿佛看到契诃夫在沙皇统治的黑暗乌云下站起来了,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周围是一群行尸走肉,走来走去。他勇敢地揭露了人们为了追求个人安逸而丧失所有优秀品质,丧失真正的生活与自由的现状。
我将小说选放回书架,心想:契诃夫批判的只是那个黑暗的时代罢了。我然后瘫倒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书中的几行字再次映入我的脑海:“幸福的人之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显然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着他们的重负。”“一切都安静太平,提出抗议的只有那些无声的统计表:有多少人发了疯,有多少桶白酒被喝光了,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
我吓得忽然从沙发上起了身。我感到那个时代的一部分乌云到今天都没有被彻底吹散,而且它在全球各地都会出现。庸俗和安逸正渐渐将我吞噬,我也许会将有意义的生活拱手相让却浑然不觉。
我感到契诃夫犀利深邃的目光透过他老旧的镜片,照进了一个又一个时代。他或许正是那个“在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站着的一个拿锤子的人,用锤子经常敲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论他怎么幸福,生活尽早还会向他露出爪子,灾难尽早还会降临,到那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听见他,就像他现在看不见、听不见别人一样。”
我的心底流淌着冷汗。我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安乐窝,家里、学校——一切安好,自从不用应付时事考查,我就再也没有关心过世事了。我常自己说服自己:新闻里不过是什么什么地方地震或是失火了,要么就是国外什么地区出现矛盾冲突了。看过这篇小说,我忽然明白,其实这些看似与我无关的事件背后,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的责任,都有为减少灾害和冲突而努力的空间。
又听见小说中的主人公感慨亦是契诃夫的感慨:
“城里的安静和太平使我感到压抑,不要感到满足,不要让自己昏睡!趁您现在年轻、少壮,精神饱满,要不倦地做好事。……唉!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他不停地重复着。
我一阵恍惚,静下心来,才发现:我还年轻,还好我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