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听一只蝉的鸣唱,它就藏匿在门口那课高大国槐的树冠里,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风,将它的歌声拿捏得忽东忽西,我不得不凑到窗前,凝神谛听。哪一只蝉是我曾经捉住又逃跑的呢?它挣扎的、细小的、尖锐的腿刺扎痛了我的手指,出于本能,我即刻松手,刹那间它叫天子一般飞上天际。花和叶在屋后兀自安静,耐烦的样子让人困惑。密密的槐树散发着又香又涩的气味,河水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的光,河底的绿蕨与卵石相依相偎,少年初谙世事的心匍匐在河底水草间,蝌蚪一般幼稚空忆。
夏至日,我做了凉面,佐以椿树嫩叶,黄瓜丝,芝麻盐。蝉歌依然在窗外响着,这整个夏天缱绻纠缠,相互消磨,又相互滋渥。一朵一朵云要飘到哪里去?一场一场风又要吹向哪里?去年夏天摘下的叶子,随西风千万里又随东风落回到我的窗台……
日本古老写实小说《源氏物语》中,淫逸的源氏公子为女子空蝉写过一句“蝉衣一袭余香在,睹物怀人亦可怜”。这名字诗意婆娑,令我每至林间,都要仔细寻觅。一只蝉,在脱壳的那一刻,该是苦于命定的分离,还是喜于命运的突然转折?日本人对蝉似乎十分钟情,在文学作品中也常常闪现蝉鸣的场景。也许日本人对雄蝉和雌蝉相爱方式怀有同情和眷恋,雄蝉与雌蝉交配后,雄蝉很快死去,雌蝉产卵后也不再吃喝,死亡接踵而至。爱就爱死就死,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般爱情观和生命观与孤立一岛的日本人的宿命论十分相似,充满悲悯意味。
深夜是一个人最清醒的时刻,李敬泽说:“文学作为一种抵达历史的想象方式和认知方式,具有特殊的力量。”一个人的写作很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它秘密的力量只在内部聚集。不关心春种秋收,只关心云来云往花开花谢,闲来无事追逐着一群大风,又被大风拥向经年的黑暗。春秋待序,美好的事物终有尽时。太阳落山后,月亮没有升起来。我想起一则哲学寓言:沙漏里一些时间的沙子,重新流了回来。
夜色越来越深,如同沉入一口古井。一只蝉在树上做梦,细密的灵魂叙述从暗夜走向黎明。等天亮时它们又急促地、热烈地鸣叫起来,等待自己的配偶前来。它们在黑暗中蓄积三年、五年、七年、十年,甚至十七年的力量,就是为了光明世界上一场短暂的爱。爱,即为它们的信仰;爱,是它们向生命致敬和献辞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