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蛋黄色的阳光冲破层层雾霾,穿过山川、森谷、水塔、田野、溪流,仿佛要放眼望去这脚下的土地,亲身抚慰着、怜惜着、动摇着。萦绕耳畔的呼呼声欲震碎刚苏醒的梦,远远就瞅见左右摇摆不定的丛叶,每一片窄而细的叶子上布满错综复杂的痉挛,蜿蜒前行到最初看不见的尽头。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清晨,脚下是一大片整整齐齐被秋霜裹得洁白莹亮的黄土地。
不知是悲,或喜?
清晨七点。
透过窗台,外面天空的外弧状被墨蓝色包囊着,周围镶着一圈淡白色。风“嗖嗖”的,真冷!慢慢地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去年常穿的米黄色秋衣,许是用肥皂洗多了的缘故,衣袖的另一个角有些发白,仔细探个脑袋,还能看出几个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球附在上面。套在上身,隐隐约约闻见年份的气息播散开来。镜子里的那头已经不再是天真的小姑娘了:一头干净利索的梳发马尾,五官长得叫人倒也看着舒服,眼神底端颇带些伤感。
推开房门,朝楼下走去。
前面是母亲,满头失去光泽的发丝,腿力也不如从前那般有劲儿,一步两步都能跨个一米有余,这样的背影曾在我记忆中是最具震慑力的,因为她能为我遮风挡雨,她在我心中甚至比父亲的地位还重要!
我仍然记得她那辆电力车,炫酷极了。刚买回来那会儿,我才八岁。特别罕见,感觉很新颖,有趣。它烧电,不烧油。像自行车一样不需要踩任何零件就能顺风“逐流”,想去哪就去哪,车发动的声音也小,不似摩托车那般轰动、扰民。新鲜感倍儿足。上学,放学,买菜,出行都有它陪伴。它就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家庭中的一员。
而今,我已十八。
十年光阴,特别是21世纪更新飞快的时代。村里的人家早就添置新房,更换出行工具,连摩托车都少见,更别说是电力车的存在。而母亲守护着的这辆被时代淘汰的交通工具依旧奋力前行着。行速慢了,电车的刹车不知被路边的修车师傅改装了多少次,才能勉强刹稳后轮。许是年份久的缘故,电车当时又是在外省买的,附近的修车师傅修不了。就算拖到镇上的老店面,都没人接得下活儿。那些修车的师傅,年轻点儿的,连打开前箱子车盖的想法都没有,有的师傅还明里暗里吐槽:“车都多少年了,还不换啊?”寻访过好几家店铺,都没着落。后来,一老大爷临走说,这里没有修充电器的设备和零件,不如出县城看看。母亲思量了一会,隔天就拖着我出发了。
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胶带,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都有。紧紧地缠绕住每一块将要喷射出的铁片,塑料圈,铜块儿等,它们像是被某些洗礼过后的文化依然坚定不移的守护着,不被侵略,不被腐蚀,不被亵渎。
母亲坐前面,我揽着她的腰坐在后面,沿着小径前行,路上颠簸不已,每一块小石头就像致命的弹力车手,凡触碰到它,都会被弹开得左右摇晃,心惊胆颤的。而母亲却不怕,她像是我眼前的一座大山,淡定得不像话。她的后背像是长有一双洞悉世间的大眼睛,看穿了我内心的小恐惧,我仿佛还听见了她像小时候一样安抚我的口气“没事,马上就上水泥公路了”。她的话语就像我的精神良药,使我瞬间就定下神来,尽情欣赏这一路的青山和绿水。
风打在脸上有些痒,前方的公路已被水泥地覆盖。
上坡,下坡,拐弯。车速较慢,不知是母亲故意放慢速度还是因为有了一大把年纪,电车已经没有当年那般硬朗气儿,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可以数得清脚下要过多久就会有几条白色斑马线映入眼帘。母亲微微低了下头,车速加大了一码。整条公路上只有一辆电动车在风中穿行,像是在对抗着什么艰难的阻挠。被打了秋霜的早晨,风明显带有些刺骨的凉意。还好早晨母亲特意为我准备了一件外套,正好派上用场。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挂上枝头,我们也终于赶到县城。
人满为患,我只能说。
琳琅满目的货物,人来人往的陌生面孔相拥而至,车流不息的交通,堵住了每一条巷子口,我和母亲来到了修车的另一条街道。从四处接踵而至的是吆喝声、喇叭声,各色各样的声源交织在一起,有些叫我迷了心智,乱了心神。还好母亲在。她牵住了我的手,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亲密,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在我的印象中,她话很少,性格单一,只有我主动挽住她胳膊,而她主动拉我的次数极少。这会儿即使人再多再杂也不会担心找不到母亲的方向了。
到了!
时针在摆动一个数字后,空气间散发着热气,阳光刺得行人睁不开眼,修车师傅的脸颊被热气烤得有些火红,满头凌乱的发丝紧贴着耳际,眼角的皮肤夹杂着黑色的小污垢,脸上的皱纹一条又一条地扯着他说话时的面部表情。衣服爬满车油,邋遢得叫人不敢贴近,但他娴熟的手艺却是惊人。
好了!
母亲有些不相信,走到车前试了试,花了那么多功夫。果然修整好了,连充电器的几个零件也改装好了,顺便让他把灯头也一并调了。别看这师傅一脸脏兮兮的样,还真别说,技术可是一流。寻问价钱的时候我还真被吓到了,500?“你说,有这么讹钱的修车铺吗?要知道新买的时候都才百来块钱,现在修个什么东西就要500?你真当我们是农村人好欺负是吧?”母亲得知报价后,也觉得吃亏,修了这么多年电动车的她,还会不知道这修车费值不值这个价位不成,与对方争执着。
看着母亲与修车师傅的讨价还价,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母亲为什么不肯卖,也不肯换新车的原因了。
生平我第一次有意识、近距离地观察、审视着我母亲:母亲抚着因争执而凌乱的银发,洗得发白、露着几个小洞的工作服(那可是三年前在道州瓷厂上班时发的)在阳光照射下是那么显眼。与母亲的衣服相比,我的一身只穿了一年还有点半新的裙子,是那么格格不入!
这时,我似乎也猛然悟出那次父母亲来县城看我,回家时却花了三个小时才打电话报平安的原因了。
面对母亲,我觉得自己似乎缩小了很多,肩上的担子突然厚重了起来:家的幸福和未来,可连着我呢?
甩了甩头发,我毅然推着母亲的电动车说:“妈,我来开,我来拖您!”